
# 一篇小说
# 一
我和杜杜快两年没见了,相互不联系也一年有余。所以当我拎着咖喱饭走在寒风里收到她的短信时立刻浮想联翩。我把看书看电影习来的情节翻来覆去地想,她忽然联系我一定有什么缘由。我猜测她要么又失了恋,要么就是抽中了大奖,几年前我们约定好如果谁中了大奖要第一时间找对方。那个时候我们还形影不离。自从她谈起恋爱以后我们就逐渐疏远了。尽管一开始每天晚上听她跟我吹嘘恋爱进度,但是后来我不记得是因为哪天比较忙没有联系她,晚上翻出来手机也发现她并没有主动找我,后来就慢慢互相远离了。这一定不是因为这一件事,只是这种微妙又神秘的关系总是会微妙又神秘地结束,这并不能怪谁。
“好久不见:)”
我们当时迷恋旧的网络小说,在那个各种网络用词和表情包被用滥的时候,清一色的我们依旧捡拾着二十年前的网络符号并乐此不疲。大概是由于我们都自恃清高,所以才能走在一块。不,也不能那么讲,我认为我们俩同周围人很不一样。我们毕竟还喜欢同样的偶像,那说明我们俩的三观和审美还是很一致的,我想一定是因为这些内在的东西被我们俩巧妙的发掘了,然后才能如此融洽。
“你失恋了?”
我在寒风里伫立了一会,哆哆嗦嗦摸出手机回了过去,好久没聊了,这样的调侃或许可以拉近些距离,我总是寄希望于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但很有用是吧,有时候你不能否认。 我快速走到寝室里,在封校期间食堂禁止堂食,如今每天的晚饭都是打包回宿舍。我拉开椅子迅速坐下摸出手机,一张S的表情包映入眼帘。 S是我们共同喜欢的偶像。高中的时候我还没有手机,但她不一样,她手机里存满了S的照片,各种古灵精怪的图片让我眼花缭乱。那时候我很羡慕她,我每次看到都会想,我要专门新建一个相册用来存S,然后把壁纸屏保统统换成S。 但是现在不了,S因为某些原因被全网封锁,已经无法再看到些有关的消息了。想到这里忽然很失落,但我们达成的共识是,我们依然喜欢之前的S,至于现实中的S究竟如何,那无关紧要。 我手机的表情包被我清空了,那是因为某一天我发现所有的表情包都代替不了我的情绪,我发现我的情绪不仅不能被很好的表达出来,反而被限制住,仿佛我有多少种表情,那么我就又多少种情绪状态。我不喜欢那样了,于是将各个地方的表情都删的一干二净。因此当我想要找一个S的表情回复时却陷入了难题。
当时正是傍晚六点,于是我直接拨了电话过去,这比起纠结半天怎么回复要有效的多。 电话刚响她就接了。
我来上海了,她说。 上海疫情很严重。 我知道,所以我回不去了,她说,我三月就来了。
我想起来今天已经是四月了,哦,今天是愚人节。 “你在过节吗?”我问了,尽管我心里觉得她一定在上海。 “你现在出得来吗?”她转移了话题。 “灵魂出的去...”
我一边吃着结块的咖喱饭,一边跟她聊着近况,后来干脆走出寝室在校园环路上缓慢移动。和杜杜很久没有聊过了,但居然一攀谈起来就有各种话题。我们互相对大三下吐槽了半个钟头,我好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俩人在电话里仿佛要把一身的不快全都抖掉。
然后我问起她联系我的缘由。
“想起来你在上海,问候一下, 不过分吧?”她声音大了一点。
当然没问题,我想。我和杜杜认识很多年了,我总是在想我们属于那种朋友呢。我认为和不同的人相处状态差异很大,我称之为时代性。就像xxx是我的10年代朋友 ,yyy是我的20年代朋友。原因在于,和有的人聊天,尤其是网络聊天,你可以毫不顾忌地发消息过去,也不期待对方立刻回复,这就像很久以前寄出去了一封信。但是当你收到信的时候你会手舞足蹈;另一种人你发消息过去后的每分每秒,直到收到对方的回复你都很煎熬,你会猜测会浮想联翩,会怀疑自己说错了话。而这种人一般是不熟悉的人,或者是太熟悉。 我和杜杜算什么呢,我没办法划分,有的时候是前者,有时候又是后者。现在她可以发来消息,我可以随便打电话过去,所以现在是前者。
“那当然,但你一定有事。”她在我这里总是藏不住心事。 “好吧,我来找Y了,我们好像分手了。”她慢吞吞地说。
我这才想起来Y,之前的调侃没想到一语中的。杜杜和Y高三暧昧,大学异地反而确立关系。Y和我都在上海,杜杜却去了湖南。这样的结果出乎每个人的意料。但他们依然在异地之后确立了关系,我曾以为他们一定不会像我听过的那些烂俗了的异地案例,但没想到没能摆脱这个结果。我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想象着他们分享的甜甜的附着些誓言的照片,我想象着如果是杜杜要提出分手一定会和我商量商量,我想象着她刚刚是以怎样的心情和我聊了一个小时,最后以怎样的心情说出来“好像”这两个字。
“Y提的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电话那头突如其来的痛哭印证了我的猜想。
她的大哭是在我的预料之中的。当然我并不是想说她总爱哭,实际上每次面对她的哭泣我都处理不好,我感觉我在面对着一些必然,以至于我根本做不出什么。说作壁上观也不为过,毕竟我确实每次都是看着她哭不动了然后各回各家。 这次情况显然更为难堪,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通过电话传过来,我只能被动地接受着,我只能移动我的脚步而不能左右她的情绪丝毫。 假若面对陌生人,面对其情绪化的时刻,如果我不施以援手我会很自责,我会从任何角度上谴责自己,但奇怪的是,尽管现在我感到不知所措,但我绝不会觉得自己很坏,反而我认为我就应该是这样。我认为我可以任由她在那边哭,和以前在我身边哭一样,我知道待会她就哭累了,接着我再带着她破涕为笑。
因此接下来电话的突然挂断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我人际交往学上的一朵乌云,正在我冥思苦想的时候她忽然挂断了电话,那时候她的哭声还未见减弱,我在淅沥的抽泣中听到嘀的一声,那哭声就像断了翅膀一样掉了下来。那一瞬间我感觉心情沉重———我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尽管失恋的是杜杜,我却感觉它真真切切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我失恋了...”我心想。
回到宿舍以后室友们正在喝酒打牌,他们热情地邀请我加入。那股热情就像一只张开巨口的老虎,一下将我吃掉了。“我感觉我一下被吃掉了,真的。”后来我跟杜杜说起来这样的感觉,坐在我怀里的她笑着假装要吃掉我,“是这样吗?”她表演着。 面对这样的场景,我思维变得迟钝,逻辑似乎无法正常进行下去,我晃晃脑袋躺在了床上。天花板两根日光灯明晃晃的、易拉罐偶尔碰撞、输牌赢牌呐喊不断、身下的床伴随着我的每一次翻身摩擦出吱呀的声音,混杂些花生米的味道...
四月,漫天飞絮,有的落下来簇拥在河面上白花花的,像是河水激起的泡沫。
杜杜挂掉电话以后我就没有主动联系她了,直到几天后我收到了她发来的邮件。 进入大学以后我们就很少用邮件交流了,而在那之前,几乎每个月我们都会给对方发一封长邮件,我们会在邮件里发表自己对于这个月生活的记录或看法,包括且不限于风筝上画的画,新开的玉兰,看的电影和小说。我们还会在其中对对方这个月的微信头像相互评价,只是现在我不再换头像了,我偶尔会注意到她似乎还在进行着这项秘密活动。
收到邮件第二天我就提交了离校申请,由于疫情学校物资紧缺,于是提倡在上海有居所的同学离校,而我显然不能忝列其中。但杜杜在邮件里告诉我她找到了线上实习,并在七宝租了房子,希望如果可以的话我能过去一趟。 “我能长时间住吗?” “好”她很干脆。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她提到了一只叫做“卡夫卡”的纯白矮脚猫。“房东托我照顾的,他在外地回不来。”杜杜这样描述道。她家之前就养了两只猫,而我从未养过,这导致我们之间的对话总是变成杜杜给我普及养猫的知识。我只养过狗,所以从来没意识到过铲屎、喂粮、驱虫、清洗猫砂等等事宜的繁杂。这次有机会和猫共处一室,我自是兴致盎然。
一天后就收到了“绿卡”,我得以收拾好行李走出了校门。
我一到小区门口就看到了杜杜,她除了烫了头发,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她站在小区门口的登记处,灰白卫衣,我们隔着一道铁门,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进入小区手续繁琐,好在附近疫情并没有非常严重,我才被允许入住。
我拖着行李箱走进小区大门,杜杜轻轻地抱了我。我感受扑面而来的熟悉感,我们很久没有拥抱了,我也很久没有拥抱了。高中的时候,我们回家要坐同一辆公交车。那辆公交车要开一个多小时,每次都像是经历了一次长途旅行。下车以后我们互相拥抱告别——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做法,那样短暂的相拥可以拂去一身的疲惫。
杜杜的房子真的不算小,她向我洋洋洒洒描述了房东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她是如何幸运的租到了房子并找到了实习,以及最重要的,房租有多便宜,她说完全负担得起。
面对杜杜,我忽然想起某个朋友跟我讲起他过年在家和旧友聊起来天的事,他当时告诉我,怎么就要过去十年了,我心里想,十年啊,真是个漫长的跨越。他说他见到朋友第一眼就觉得熟悉感悠然而生,我就是因为这股听来的熟悉感才想到这位朋友。
这间房子两间卧室,对门,各种设备一应俱全,我有点羡慕她找到这么好的房子,我更羡慕我自己可以蹭着拎包入住。客厅的电视上被她投了B站的视频,我没认出来是谁,我们很久没有交流过自己喜欢的UP了。她从冰箱里拿出来两罐啤酒,又从桌子上的塑料袋里拿出来一袋花生。出人意外,我没有从杜杜脸上看出任何苦涩,仿佛之前电话里的哭声并未存在过。我们面对着电视上的开箱视频,一个自称贤宝宝的人正在开箱一些莫名其妙的玩具,我们把花生送入嘴里,嚼碎以后用啤酒顺入胃里,我感觉我的胃变得贪婪,一个不到十分钟的视频还没结束,我们已经喝罢。被倒在碗里的花生还有不少,我们一起说,下次。我们当然不会意识到,啤酒这种稀罕物,在未来几个月内都不可能再买得到了。
一个小时后我正在难过地抱着她,像是弄丢了一只猫一样失魂,那是一只叫做“卡夫卡”的纯白矮脚猫,会朝你喵喵叫,会躺在沙发上在你身边睡懒觉。事情是这样的,喝完酒我提议看一看猫咪,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明白我的意思,我想我可能有点急切了,我应该更关注杜杜。但不是这样,下一秒她说根本没有猫,更别提那什么叫“卡夫卡”的猫。“压根不存在,猫毛都没有!!”,她说。
我们在很多年前坐同桌的时候喜欢在自习课上编故事,你一句我一句的编故事。我们有很多个草稿本,分别记录着我们不同的故事。娟秀和潦草的字体交替,我们常常给对方制造悬念,有时候也会只写一个词,就像什么“醒了。”,然后朝对方使眼色,“你继续接。”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们会把周遭的同学编进故事里,会把校门外的公交车写进去,会写不好的事情,写谁谁翻墙,写谁谁宿舍养猫,也会写好玩的事情,写铁轨和蔷薇。
我用了一分钟时间理解了她的意思,那是在告诉我,“卡夫卡”只是她编造的故事罢了。 那房东和失恋呢?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她起身走进卧室里,仿佛身后追着无数个迫问。
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二楼,阳台,太阳可以照进来一些,阳台上有泡茶的工具以及一些不知名(仅仅是我不知其名罢了)的茶叶,但都是白茶。我望得出神,我还在为失去我的“卡夫卡”而悲痛,更无法接受的是我居然从未能和它见上一面。我习惯那个编故事的杜杜了,但不习惯她对我编故事。那种感觉很坚硬,一下就会打碎很多很多东西。
我收拾心情将沙发旁的行李箱打开取出茶杯来,熟练地烧了茶,泡茶,过滤,然后一股脑倒进自己的杯子里。电视上依然在投屏,暂停的镜头是两个人的背影。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是杜杜用背影告诉我的,我就该住这里。
中午赶路并没有入睡,即将入夏的日子里也有些困倦,我趴在铺的整饬有序的床上。听到对面偶尔传来一些声响,我集中精力想从中捕获到一丝哭泣。那就是我的救命稻草,如若真的能捕捉到,那我一定会轻松不少。我就这样在寻找哭声的下午里入睡。直到听见了水即将沸腾的声音。
醒来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出去,杜杜正在厨房从一些快要烂掉的菜叶里挑挑拣拣,锅里的水开了,她停下手里的东西把火关小,然后才注意到我。 刚睡醒的我似乎没那么多顾虑,困倦成了胆大的理由,我看着她,“话说你当时为啥突然找我啊?” 她把挑出来的菜扔进洗手池里,背对着我,水流劈里啪啦的砸在金属上。 “我跟Y打了很久的电话。”她关了水龙头往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最后发现他没有声音了,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她看着桌子上的手机说,“我看到手机上是你的聊天界面,可能是误触了吧。” “我也经常这样,这手机防误触贼烂。”我附和道。 “但聊天框了一句消息也没有,我感觉不对劲,检查了一下才发现,打电话的时候不小心把和你的聊天记录清空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没忍住给你打了个电话。”
去年年底我手机的相册突然莫名其妙清空了,存了两年的照片,我当时心痛不已,想了各种办法都无济于事。我很难想象我们长达五六年的记录突然被清空是怎样令人心痛。我无法感同身受。
“我感觉我弄丢了好多东西,怎么什么都没了啊...”杜杜的声音忽然扭曲起来,我看着她眼睛一眯泪就止不住的流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上前抱住了她。
杜杜煮的粥在发出沉闷的声音,透过阳台可以看见西边泛紫的天空,此刻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在我怀里哭泣,我不知道她突然难过是因为和Y的分手还是聊天记录的丢失,我无法感同身受,我无法感同身受,我只是感觉她突如其来的痛苦没办法跑进我的身体里,它们迫不及待地夺眶而出,滴落在雪白的地砖上。我从昏沉中惊醒,但我并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面对突然失踪的记录,是这样的感觉吗?
哭泣并没有持续很久,哭泣猝不及防但去得也快,最后停止在六点一刻。我从冰箱里找出来写西葫芦,她起来抢过去又塞进冰箱里,然后从冰箱门的夹缝中掏出一包榨菜。 “吃这个!”她微笑着说。
在我睡着的时候,小区已经彻底封起来了,我们没有屯足够多的食物,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要省吃俭用,杜杜向我说明情况的时候神色自然,就请请我吃榨菜时一样。
在我入住前杜杜已经把房间收拾的差不多了,她说有些是房东的东西,比如有个礼盒。我想起来那个一进门就映入眼帘的印有牡丹花的礼盒,很有意思,但我没有打开它,我的注意力都在杜杜身上。 “我们打开看看吧,我还没看过!”她把我推到礼盒旁边,“这盒子很轻,看看应该没什么。”她停下碎步。 正当我犹豫着是否要打开的时候,她已经把盒子打开了条缝隙。 那盒子很精美,印着大大的牡丹花,乍一看有些雍容俗气,但仔细瞧瞧还挺吸引人。我见状把盒子抢过来一下打开。
盒子里只有一张奖状,沾过水,有些皱,皱的地方掉色,但还完整,上边写着“祝xx生日快乐!”。 杜杜把奖状拿出来捧在手里,“拿一张奖状当生日礼物还挺有想法!” “是啊。”我笑着看她,将手背在后面,有些开心。
小区被封起来了,晚上八点阳台外感觉乱哄哄的,每家每户都亮着灯。我们在阳台上相对而坐,关掉屋里的灯,月光从某处看不见的地方流出来。杜杜拿出来一个小面包,拿了一根棉签倒着插在上面。棉签燃烧了起来,火在黑色里生长,我吹了一次没有吹灭,杜杜凑过来和我一起吹。 “糟糕!忘记许愿了!”吹灭以后杜杜突然大声说。
我们还从冰箱里翻出来一个橙子,祝我们心想事成。橙子里只有一个核,我们将它种在花盆里。 “放首歌听吧。”我提议。 她忽然想起来些故事,就打断了我,“自从我进了学校的广播站点歌群,天天晚上站在操场门口的路灯下,听我点的歌...”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感觉她好轻盈,像月光从窗户里流进来长出了翅膀。 “轻罗小扇扑流萤。”我想起来了这句诗。
晚上我们没有讨论Y(本来写的是讨论了,后来觉得还是不讨论为好),我们只是挤在一块看了个电影,随后各自回到各自房间,好像将常见面的朋友,丝毫不担心对方会突然离开。 熟悉感就像一个笼子,安全感也是,我躺在床上看着吊灯想,我们感知上的安全感就像一个笼子,我们将自己和对方关进去,我们不用担心自己出不去,我们只在乎别人进不来,越牢固越好——当然我是说这个笼子。我和杜杜呆在一个房子里,此时此刻,夜深人静,小区门口的保安轮值,偶尔能听到铁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不知什么权利的人可以进出。我知道杜杜出不去的,也没有人进得来我们的房子,我是安全的,我们是安全的,我完全不用害怕对方忽然走掉,此刻我开心我就可以跑过去对她笑,此刻我若是难受我也可以向她诉苦,我们是安全的...
我看见杜杜站在窗户外面,准确的说是站在门外面,没有人能从外面打开那座房子,但是我忘记了杜杜可以从里面打开。窗户隔音效果并不好,但是杜杜听不见我呼唤的声音,我意识到这一定是一个蹩脚的梦,于是挣扎着醒来,炒菜的香味飘进来勾引着我。 杜杜看到我吩咐我去洗漱吃饭,就是那样,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的一半灵魂在接收着这熟悉的一切,我的另一半灵魂却面对着陌生感冒汗,我仿佛看到门里门外,看到那扇窗开开合合,人们从墙里进进出出。 “我们安全吗?”吃饭的时候我问杜杜。
过了几天我们便吵了一架,或者说是我和我自己吵了一架,关于Y。冷静之后我想我不该跟她吵,我太计较了,再后来我又感觉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吵。有些人我根本不屑于吵,杜杜显然不属于他们。 关于Y的事情我没有问太多,但我很明显感觉得到他们也没有交流了,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保护罩一样罩着我,只要这样的感觉不散,我想至少我一个人也是安全的。保护罩是在我来了四天后破掉的,那时候疫情像洪水,我们每天都足不出户。
早上在梦到杜杜离开上海以后我醒了过来,那还很早,手机还没有自动开机,于是我像一具尸体一样攀附着墙走到厨房,厨房在我的屋子隔壁,我扶着巨大的饭桌看见小巧的杜杜正在忙里忙外,我想起来她说过忙于食物可以忘记爱情。杜杜会把手机放在那张巨大的桌子上,我们之间从不设防,因此我目睹了她手机屏幕凉起来又灭下去,Y发来了消息。
我感到震惊,震惊到我忘了去转移焦点,震惊到我没有看见消息是什么。我下意识的去解锁,指纹错误带来的震动让我和这张桌子一起共鸣。我至今不知道那则消息是什么,我只记得我像是吃错了药跑过像质问女朋友出轨一样问她为什么和Y有联系。
她突然放下手里的东西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站在那,我追着她的目光不停的问,说着些不清不楚的话。可我抓不住她的目光,我看见她眼里充斥着一种陌生感,我从未在杜杜眼里看见过的陌生感,我完全不能从中分辨出来任何情感,但那一定不是害怕,一定不是愧疚。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杜杜后来说,她很喜欢这句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自言自语向她输出以后溜回了自己的屋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看着窗户外面臃肿的大白和日渐丰满的树,我感觉我的保护罩破掉了,我的功力和能量都在刚刚激愤的言语中流尽了。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那天我在备忘录里留下了这句话。
我并不想试图暴露自己的缺点来炫耀真诚和讨要同情,我只是想说,我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并没有去除劣根。那种情绪或者说情感的到来十分合理,面对卡夫卡幻想的湮灭,面对我对杜杜和Y的猜测告败,面对着那个在舞台上自娱自乐的我,情绪到来再正常不过了。
我和杜杜相处多年,我们精神契合、脾性相通,甚至在十九岁之前我都以为我们最终会走在一起,那时她和Y在一起了,我有些不知所措,面对他们在社交平台上偶尔分享的快乐,那种挥之不去黏糊糊的东西一直困扰着我,我不知道那是我对杜杜的情感还是杜杜对我,总之令我十分不快。我们没有在一起过,所以我没有理由指责埋怨,当然即便在一起过又有什么理由呢。人是一种不可控的程序,会自己给自己下套,会被别人下套,人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坑里。我一直认为我和杜杜如履平地,事实却并非如此。我在繁乱的生活里接受者他们的快乐,接受着我和杜杜的逐渐远离,我们身处异地,两人之间仅存的狭窄通道也在一次次断断续续的晚安中像用完一根顺手的笔一样被耗尽了。曾经深入灵魂的东西,慢慢地,被剥离...
我们在不算小的房间里待了一周,时间快要四月中了,那时上海这座城市塑造起来的形象正在以不可阻挡的速度倒塌,尽管我知道疫情一旦结束它又会东山再起,但身处其中的压抑感无比真实,我们只有两个人,地图上生化危机般的红点仿佛无数炮弹打在我们身边,炸开湿润的泥土,这令我们无法忍受,尽管我们毫发无损。我们不能那样干等下去,我们决定找点事情做。
吃罢晚饭杜杜将自己电脑拿出来,一点一点给我看她和Y的聊天记录。漫长的隐私在我面前一览无遗,这竟然让人感到害怕,或者是因为这件事的起因是我突然的情绪崩溃,所以我更加羞愧难耐。由于换过电脑,记录只有最近两年的,我们看到凌晨一点,像是读了一篇长篇小说。只是停地有些猝不及防,我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冷热,没有看到起承转合,仿佛从一开始就是那样,直到最后一句,那是在两天前,他们交流了上海的境地。直到现在我回想起来才感到杜杜的坚强和我的胆怯,我当然不知道杜杜怀着如何的心情和我一行一行看完了所有的聊天记录。 “我还说过这样的话啊?”当时已经接近零点,杜杜支在沙发上打着哈欠流着眼泪。 我们仿佛是在读一本由第三者写的长篇对话体小说,情节错综复杂,描写、叙述、议论、抒情样样不少。这小说对我而言是陌生的,杜杜说对她而言也是陌生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感到这就像是一个没有开端的故事,“我跟Y当时在说什么啊。”杜杜满脸疑惑的看我。或许除了Y没人知道了,那一切都在杜杜失手删掉记录的时候烟消云散了。
我们就像是背着布袋前行的松鼠,不断地收集过冬的食物,又不经意掉落些重要的东西。而虚无缥缈的情愫更是无法掌握,它瞬时性太强,过后就容易忘记,再看又是另一种滋味。我们在深夜的房间里翻阅着那些存在于杜杜和Y之间的时间,只要我抬头看一眼杜杜,她就瞬间满脸泪,我递过去手边的纸继续翻看。当真正接触他们深层次的交流,我才慢慢理解杜杜的遭遇。但杜杜不这样,她越看下去越是不解,但我们都没怎么说话,有时我会在电脑上敲出文字问她,她摆摆头示意我没事。只有在遇到些在她记忆缺漏处,她才会表现出惊讶且豁然开朗的感觉,“我还说过这个,我还知道这些,我好不会关心人啊”,或者是在遇到议论,她会突然大声地说,“我是不是没错!”我投过去看长颈鹿一样的眼神点点头。
杜杜和Y就像一条河,在某一天忽然汇入我,像直子和木月之于渡边,而这让我有一种在汽车尾气中死去时的窒息感。杜杜和Y跌进河里,两者彼此交融,或者说不分彼此,杜杜有时候讨厌Y,像讨厌自己一样;有时爱着Y,也像爱自己一样;有时忘记Y做过什么,像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一样;有时想要摆脱自己,像想要摆脱这段爱情一样。我看到杜杜在一条船上,河偶尔肆虐,杜杜偶尔晕头转向。 “没想过分开?”我抓到某句话问她。 “想过又怎么样,我还想过死去。” 我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那艘小船载着Y摇摇晃晃一直前行,直到Y自己上了岸。
合上电脑。 在很久以前我们总是会找个地方抱着电脑看小说,txt里看完一屏幕,对视一眼,下一屏幕接踵而至,偷得浮生半日闲后我们会滔滔不绝。而这次我们谁也没有先开口,好像面临重大考试,谁开口没说好话就全盘皆输,我们都害怕,我们都没有勇气去面对。 抱了一下,转身回了房间里。
自从我们一起看完了聊天记录,我们不怎么说话的状态就一直持续到了第三天,距离小区封起来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我们食物告罄,补给还未下放,我们吃喝已经成了问题。小区组建了无数个群聊,不同的团购、不同的食物以及漫天飞的价格让我和杜杜都眼花缭乱,但我们不得不面对了,果腹是头等大事。 虽说抢购食物只是盯着屏幕跟着大家报名,再乖乖等着配送人员和志愿者送上来,但远远没有那么简单,不仅要面临蔬菜盲盒,更多情况是盲盒也抢不到。眼疾手快的人早已将食物抢个精光,我们只能从上百上千条消息里不断翻阅着可怜的剩余。 “300块能买回来什么呢?”杜杜盘着腿坐在沙发上,两只手捧着手机,头发刚洗过,竖直垂下来一动不动,干净的味道跟着话语进入我的眼睛里。 “看个电影吧我们。”不等她回复,我起身去拿电脑。 “看什么...”杜杜盯着消息说。 “夏天的电影吧,菊次郎?” “好,说看就看。”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很喜欢说干就干,我们可以在一晚上决定好明天去哪玩,那时候Y还没有走进我们的生活,我也不像现在那么在意有其他人的参与。随时可以拉上几个其它的朋友去唱歌,去烧烤,去散步。大学以后杜杜跟我讲起来她和Y的见面也是说走就走,为此总是订到一些不算好的车次、有时候是深夜,有时候无座,他们经常在晚上在第三座城市会面,然后找些小馆子填饱肚子,但乐此不疲。 “到了吗?”那次她来上海的时候我问道。 “到了到了,我们在等地铁。”杜杜匆匆回复。 “注意安全!” 收到下一条消息已经是两天以后了,我知道两天她和Y呆在一起,他们像钻进了一个球里,一个不受外界干扰的球里。他们的聊天记录隔上一两个月就会断上几天,那意味着他们又见面了。 “下次来上海一定见一面。”她对我承诺到。
那次以后她就没来过上海,直到这次。 “你觉得上海怎么样啊?”有一次我在微信上问她。 “我印象里上海总是下雨,我下次如果去上海的话希望是个雨天。” “喜欢上海的下雨天?” “不喜欢下雨天,但很有意境。” 那天我坐在教室后面写下了篇叫做《下个雨季再见》的文章。 “写的差点意思。”她看了说,“太悲伤了,还冷。”
“原来他是菊次郎啊!”我们一起惊呼。 “哈哈哈哈哈哈哈...”随后相视一笑。
后来几天里我们像是找到了稻草一样看了很多电影,没有很多关乎情节的讨论。我在寝室里经常听到室友和女友一起看电影的议论,我害怕变成那样,我不喜欢针对情节针对逻辑针对伏笔针对电影本身去向另一半寻求认同感。当然或许是因为室友也是异地的原因罢,我分明可以感受到他们从最开始看电影到最后变得斤斤计较,对另一方说话自己没听清这些事情喋喋不休非要明辨是非。 那是恋爱吗?
“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感觉呢?” “我吗?”躺在沙发上的我问。问得很多余,空荡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二人,但或许是自言自语呢,我想。 “对啊,你会不会感觉到自己像是走在一堵高墙上。”她把切好的橙子端过来,“最后一个了。” “稍不注意就会跌下去。”她补充道。 一堵高墙算怎么回事呢,我在脑中从头到尾梳理起来感受,除了有时会面对高墙难以逾越,似乎并没有走在高墙上那样的感觉。 “好像没有过,不知道你说的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其实也很容易控制平衡,墙挺宽,只要稍微注意就不会跌落,和走在扩阔的马路上没什么不同。”她把橙子皮肉分离,将金黄的果肉送入口中,“不过总有一些时候似乎很难控制自己,明明知道不能掉下去,但还是会失足。” “那还能爬上来吗?”我问。 她说,“爬是能爬上来,太费劲了,总不能每次都任由自己掉下去,再爬上来?” “听起来不是个好办法。” “对吧。” “嗯。” 我不太明白杜杜在表达什么,看过电影的她喜欢陷入思考,这样导致很多时候即便我们真真切切待在一起,我却感觉只身一人,她会忽然陷入自己的世界里。这时候她一动不动,只需要观察上几秒,她就会晃过神来,或者说,她就会爬上来——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她正行走在高墙上。
猫到来的那个下午,气温正在回升,皮肤上悄然滋生的汗液表示着夏天即将到来。我打开花洒,凉爽的水流滑过皮肤。我站在水中,想象着上海空无一人的场景,不知道外面怎怎么样了。出来的时候杜杜诧异的看着我,“你洗了将近一个小时!”我也诧异地看着杜杜,她站在我面前抬头看我,怀里正抱着一只白猫。 我随即瞪大眼睛看着猫,猫也瞪大眼睛看着我。 “楼上的猫,主人在方舱隔离,家里的猫被送来这里寄养。”杜杜告诉我。 “就在你洗澡的时候,哦对了,我刚住进来的时候楼上帮了不少忙。” 我丝毫不关心楼上如何如何,我只看到我的卡夫卡,那只白色的柔软的慵懒的小精灵正躺在杜杜的怀里。
# 二
小区里面种了很多杜鹃,我搬进去的时候玉兰刚开不久,现在下雨天往楼下看去,能看见花丛里紫红色的啼叫。接近四月底的时候,我和卡夫卡已经混得足够熟悉,它甚至在短短十天内学会了一些诸如坐之类的指令。我可以轻易地在任何时间叫卡夫卡,那只棉花般的小精灵就会轻盈的向我朝我跳过来,仰头盯着我膝盖的地方发呆,我必须蹲下才能和它对视。 杜杜拿着扶着墙从洗手间走出来,她的刘海盖过了眉毛,加上刚起床不久,困倦的眼神盯着手机像一只懒洋洋的猫。 “上海封城了,要封到五一结束。”杜杜盯着屏幕跟我讲。 我好几天不看新闻了,不知道疫情到了何种地步,也没有意识到封城代表着什么,以及与我们有何关系。我蹲下来盯着卡夫卡,卡夫卡低下头看我的脚,我抚摸着它的脑袋,它又仰起头歪着脑袋看我。时间仿佛没有开头,我是生来就在这里,我和杜杜生活在一起,养了一只名叫卡夫卡的猫,住着一个豪华却价格低廉的出租屋,每天在各种群里抢菜,认真计算好我们食物盈余,尽最大可能做出最均衡可口的饭菜。世界似乎只有房子这么大,我已经完全丧失了对自由和外面世界的渴望,用杜杜的话说就是“我感觉你以前不是一个呆子”,呆子就呆子吧,我满意现在的生活,并不想去思考任何东西,只愿意置身于这个和谐的空间内。
我们的第二次争执发生在五一过后,五一前某天我惊讶地发现卡夫卡下巴开始脱毛,像是得了一种癣,我把杜杜叫过来,她表示问题不大,消消毒晒晒太阳就好了。我全然听信了她的话,直到五一过后我发现卡夫卡尾巴脚掌都开始疯狂的脱毛,我焦头烂额,一边在各种群里询问但是未果,一边抱怨着杜杜没有重视卡夫卡的问题。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关心吃的问题,没有人会搭理一只猫的生死。我到处搜集信息,我的希望在打开一个上海市互助文档后便破灭了,我觉得我不应该为此寻求帮助,因为文档里到处都是心脏病、疱疹、抑郁症,把卡夫卡写在里面会显得太小题大做。 上海将继续封城。 杜杜在微博上看到了新的通知,她跟我讲的时候我正失落地坐在地上背靠沙发,卡夫卡正在一旁舔舐爪子。 也许是封城对我并不意味太多,也许是那时间我的注意力都在卡夫卡身上,总之我没能及时的照顾到杜杜的心情,她在我面前站了好久,我像猫抬头看我一样抬头看她,她已经站在那里默默哭了半天,我站起来想要去拉杜杜的手,她一把甩开走去了阳台。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腿的麻木蔓延全身,我的脚掌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待续 最近更新时间:2022-05-28 16:56:19) ...
后记:后来的故事不长也不短,而我无力叙述。在很多时候,这个世界是劣币驱逐良币的,人总在拥有时厌倦。能够克服劣根的会收获真爱,而我将会用余生验证这一点。但毋庸置疑的是,杜杜的故事已经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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